严家弄权二十多年,作恶多端,去年被举发後倒台。然皇恩宽容,并没有重办,严嵩勒令告老退休,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。
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,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,包括怀川在内,都咬牙切齿,觉得正义无法伸张,公道不达人心。
於是,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,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,明的仇不能报,就暗的来,纷纷南下。
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,挟著污来的大笔钱财,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,目无朝廷,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,正计画要东山再起。
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,提及君臣旧情,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,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,正由江西往各省各地蔓延开来。
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「乱」和「人人自危」。
这也是为什麽严嵩倒台後,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,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。
壮志未酬,自然不敢回家。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後,不再放人;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,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。而在夏家的心目中,怀川是已死之人,悲伤逐渐平息,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,又生而复死,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?
所以,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……
这次人到江南,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,途经绍兴,既已到家门口,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,忍不住要看,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。
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,门户已空,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。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,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,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。
「雨停了,走啦!」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。
他和夏万付了钱,继续向竹塘前进。
绕过一座小丘陵,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,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,小小的村落,有著醺酒和咸海味。
「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?」夏万说:「夫人若晓得你还活著,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,她近来身子不行了……」
「万叔,我已说过理由了,我的没死是秘密,是反钦命的,如果泄漏出去,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。」怀川再一次解释。
「只是夫人好可怜呀!还有三姑娘……」夏万说。
「三姑娘?」怀川皱起眉心问。
「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!因为守未过门寡,我们就叫她三姑娘,她人可好啦!」夏万笑著说。
是孟采眉!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,但各人有各人的命,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。他这一片林倒了,护不住她,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。
远远有狗吠声传来,夏万带他抄小道,避开好奇的村民。
浓密的竹丛後有道坚实的土墙,墙里是两进的空房。怀川记起来了,这是守墓者的屋子,他幼时曾来过几次,於是问:「我爹、怀山和……我,都埋在後面的山拗里,是吗?」
「没错,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,离夏家墓园近,随时可以看。」夏万回答。
怀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,等夏万前去探情况。寂静中,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。
没多久,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著手势。
怀川轻轻的走进去,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,居中的夏纯甫,两旁是怀川和怀山,香炉灰烟极厚,表示时常祭拜。
触景伤情呀,怀川双膝一跪,想起父亲和弟弟,便悲不自抑,泪如泉涌,连连磕头大拜。突然,夏万拉拉他,只见门帘掀开,卢氏拄著拐杖慢慢地摸索出来,说摸索……怀川还来不及闪避,就惊愕地瞪著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。
夏万忙指指眼睛、摇摇手,又做垂泪状。天呀!夏万忘了告诉他,母亲因为哭太多,两眼全盲了……
怀川多想叫她、多想和她母子相认,抚慰她所有的痛楚,但只要一出声,便会前功尽弃。他强忍著,忍到脑门气冲,忍得五脏六腑都痛,也只能跪地而拜,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。
「是谁在那儿?夏万吗?你回来了是不是?」卢氏感觉到声息问。
「是我。」夏万忙道:「我给您买药回来了,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,提到富阳杜家的事,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。」
「是不能再拖了,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。」卢氏叹口气说。
孤儿寡母,悲莫若此,怀川紧紧地咬住牙,握住拳头。
「咦?是不是还有人哪?是采眉,还是巧倩?」卢氏因眼盲,耳朵反倒灵敏起来,听出室内不只一人。
夏万正要回答,後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,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。
斗室内极暗,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著一小块布走入正屋,模样是陌生的。
她有著极秀丽的脸庞,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,只包了一方蓝帕。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,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,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,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,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。
等她开了口,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,那音调轻柔的嗓音,如满树繁花,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,只听见她说:「万叔,你药买回来了呀?大夫说什么没有?」
「大夫没说什么,就只换了一剂药。」夏万回答。
「你去歇歇吧!我一会儿来煎药。」她说。
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,才朝庭院走去。
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:「娘,您摸摸这布,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,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?」
卢氏拿在手上,又碰碰脸颊,露出笑容说:「确实软,感觉都像丝绸了,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。采眉,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。」
采眉?她就是采眉?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?
他想到那红色荷包,而她恰如那株梅花,亭亭玉立,锦心纤口,那句话是怎么说的……香非在蕊,香非在萼,骨中香彻……
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,开谢如雪,没有声息地被埋没。
不知道为什麽,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,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,即使陌生,她今日会到此境地,风月繁华皆空,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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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空曲 第17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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